憂愁篇 父親的焦慮
廢料就是廢料,天下只有梅把傻瓜當個寶。 唉!有這樣一個傻瓜兒子,是一生的痛苦。 照理,宏宏的本質不差,只是來得不是時候,出世不久,就生了場大病,把頭腦給燒壞了;耳朵一點不管用,口齒又說不清楚,本已經很不幸了,偏偏在粗心的梅手中, 摔歪了他的膀子;好不容易養他這麼大,卻一無是處,總惹我一肚子悶氣。 他從不替父母想,我行我素的毛病,一想到就令我發毛。 花起錢來像個小開,功課嘛,一塌糊塗不說,簡直就在混日子。 有這樣一個廢料兒子,叫我從什麼地方高興起呢!只感覺這個包袱背得人永遠抬不起頭來。 梅總是愛那麼大驚小怪的叫我看這,看那的,有什麼好看!不看也罷,越看越來氣。梅真是個糊塗見不到底的女人,生了這麼個白癡兒子,還時時說他好,總要在朋友面前出我洋相,害我下不了臺,不知把自己往那鑽才好。 只有一件事,梅做得算有自知之明,那就是她終於領悟了她的寶貝兒子不是塊讀書的料,在宏宏小學畢業那年暑假,拉下面子去求一個裝義齒的師傅收她兒子當學徒,這叫我是死也開不了口的事,梅卻是個不在乎的人,她這種無視別人輕視的眼神;而我行我素的工夫,令我佩服。 可是,我這不長進的蠢材啊,枉費了他媽媽的一番苦心。當我們都以為這下宏宏前途看好時,但見宏宏手中拎著一根細竹竿,傻兮兮的、搖搖晃晃的走了回來。 『哎?你……你怎麼回來了?』 『啊呀!當徒弟怎麼可以隨隨便便?』梅看他兒子吊兒郎當相,也急得跳了起來。 『假牙沒什麼好學,釣魚才好!』 原來他手中拿的是魚竿,真是,唉!這種不長進的孩子打他都嫌多餘。 『釣魚?你手裏的魚竿那來的?』 『買的!』 『買的?多少錢?』 『十二塊!』 『豬,要你好好當學徒,你去買竹竿釣魚!唉!』叫我怎麼忍受哦!為這事我不但把梅冷諷熱嘲了一番,還氣得我胃痛了三天三夜。 梅也生了氣,第二天逼著他去上工,沒多久,只見梅一臉喪氣的樣子回來說: 『完啦!師父說他不是那塊料,要做也只能掃掃地,倒倒茶,尤其他心思不在,師父要他去買個東西,他就一去不回,派人去找他,看他竟然徘徊在隔壁的漁具店的櫥窗外 面,跟老闆問東問西,問長問短的……還是帶他回去吧,以免以後出事。』 『老早說嘛!你兒子是個白癡,你偏不信,幸好,別人不知道,要不丟臉丟大了。』 『……』 好了,當學徒沒指望了,只好仍繼續上他的國中,反正混也要混個文憑出來。那麼他的心思轉到了釣魚的事上,一下課或星期日都在家附近的小河裏釣魚,他口口聲聲說要釣條大魚給媽媽,他以為魚都像他那麼笨,被這種憋腳魚竿一騙就騙上岸來?我就從來沒聽見說今天桌上的紅燒魚是傻瓜從河裏釣上來的。 更讓你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事,莫過於他自己是呆瓜,還偏偏要拿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來考人。 『爸,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從生下來一直活到八十歲,你的心一共跳幾下?』 這麼龐大的數子,這麼無聊的問題,簡直是胡鬧,我板著一副撲克臉對他吼道: 『去你的,兒子考老子!』 『你不知道,我知道。一共跳三十億一千七 百四十五萬六千下!』 『呸!你懂個屁!』 『真的耶!』哼!兒子耍老子,梅的眼睛竟然還一亮。 『兒啊!你是怎麼算的?』 你看,這世界就會有人上這種鉤,梅就喜歡當這種笨魚。 『不必算,書上有。』 『書?什麼書?』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啊! 『《小王子百科全書》嘛!』 『拿來看!少吹牛!』 『哪,這裏,這不是嗎?』宏宏從口袋裏及時亮出了一本小冊子。 『唷!數字記得那麼正確!』梅一副吃驚的癡笑,讓人看了就噁心。 『我還以為什麼大不了,值得你們......』 這種『偷別人聰明來考自己人』的行為,真是可惡透了,只有梅把這種肉麻當有趣!這種一天到晚捧著《老夫子》、《好小子》……之類雜七雜八的漫畫書 ,正書 一字不讀,話都說不清的人,還喜歡見人就吹牛,說大話,真是太不切實際哪! 一想起不肯死心的梅從學校借來一套《十大發明家故事集》的事,我全身的細胞都豎了起來。 梅說要給宏宏看,梅用那哄孩子吃藥的本領,來哄一個十四歲的大男生看發明家的故事,竟然還遭到兒子無理的拒絕。 『不不不,不必,沒什麼了不起!』 『不錯也!這些都是發明家的故事,你不是要當發明家嗎?發明電燈的愛迪生跟你一樣,耳朵也聽不……』 『誰說我聽不見?不,我又不是他,讀他幹嘛!真是奇怪了!』 『……』 聽見他們母子的對話了吧!一個是過份的癡心妄想,一個則是死不長進,偏偏又老在我聽得見的地方互相嘀嘀咕咕的,聽不見也罷了,聽了怎不叫人冒火? 一想到自己已是半百之人了,事業、金錢、兒女……沒有一樣順心如意。強強雖然比弟弟強得多,卻也整天 抱吉他,像在抱女人似的,老唱一些愛來愛去的歌,也不肯好好上進。只有思思稍令我滿意,總算有我的一點遺傳,也懂得我內心的焦慮。 有一件事,使我懷疑梅的頭腦有問題。 那天,餐桌上,她輕輕在我耳邊說: 『有根,我發現宏宏是天才!』 我一聽,全身寒毛立刻豎了起來,明明臉色難看,梅就是那麼不知見貌變色,還一味的在自我陶醉。 『真的耶!我看許多發明家的小時候,都像宏宏這樣!』 『發明家?你這種傻瓜兒子會是發明家?一個加減乘除都搞不清楚的人會是發明家?你能不能切合實際一點,太太......』我又忍不住向她大吼了起來。 『啊呀!我又沒有說他「是」發明家,我只是說......』 『好了,好了!吃你的飯吧!不要一天到晚說夢話,以後還是少肉麻,免得別人笑你幼稚,批評你一點常識都沒有。』 真糟糕啊!梅竟然會有這種念頭,生了個白癡兒子認命也就算了,竟然妄想他是天才,叫我怎麼受得了! 要說 天才,強強倒算是有一點,他雖然不用功,畫起畫來卻別有一種創新的風格;無師就能彈出一手好吉他來;在心智上穩重又成熟了,他很早就懂得分擔一些我的憂慮,像那次,我拖著疲倦的身體上樓,聽見家裏打鬧聲、哭叫聲、辱罵聲混成一片交響…… 『有根,快來快來,快替我管管,他們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打來打去,吵死啦......』梅的大喇叭就同擴音器一樣,一開就令人難以消受。 『你不管,怎麼要我管?』看見家被亂得腳都幾乎要跨不進去了,本想回到家就有一頓豐富的晚餐及幸福、寧靜感等著我,不料卻是這般亂作一團,怎能不點起我一肚子的怒火? 『我管他們都不聽嘛!我幾乎要向他們下跪了……』哼!梅竟也會有哭喪著臉的時候。 『強,什麼事?』 『媽喊宏宏去買醬油,他看他的老夫子,理都不理媽,還叫我去買!』 『你就揍人?』 『爸!宏宏要管,媽不管,你也不管,他會當太保的!』天哪!自己還是個初中生,就已替父母操心了,真是一個深沉的好孩子。 『強!管教宏宏是你媽和我的事,你操什麼心?』 『可是……宏宏每天做些什麼,我們都知道嗎?他說去釣魚,你們就都相信他,他是不是真的去釣魚?你們都不聞不問,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的,我們學校的一些太保,就跟宏宏一樣,每天吊兒郎當的,手裏拿的都是漫畫書……』 這才發現,強兒真的長大了,懂得替父母分擔憂慮,一分既驚且喜的心情一時沖淡了我不少的焦慮,接著想到宏宏給這個家帶來的烏雲,不但暗失了整個家庭的明亮,已經渲染到家中每個人的心靈 裏,成為甩不掉的枷鎖了。 最令我生氣的是,梅總是要我當惡人,專拿這種難斷的家務事來讓我難堪,分明是想疏離我與強兒的父子之 情,我才不上當呢!虧他是老師,平時神氣活現的,怎麼,管起自己孩子來竟成了低能兒了?好了,我不怪你就不錯了,少讓我傷了父子之間的和氣。 我最恨梅的想法總跟我唱反調,我反對小孩子亂花錢,從小不養成節省的習慣,那能懂得父母賺錢的辛苦。 偏偏宏宏就是這種敗家子,錢只要在他手裏,沒兩下就花得精光,跟他講道理是永遠說不通的,每次都為了他亂花錢,令我暴跳如雷,強兒、思思就懂事多了,他們都懂得交給我保管,只有宏宏,不是買了魚竿,就是去買一些好高騖遠的書來充樣子,他那是讀書的料哦!在他小學五年級時,我記憶最深刻了,他竟用全部壓歲錢去買一個籃球,明明已有一個籃球,又去買一個,完全不懂節制,錢,怎麼能交在這種人的手裏? 可是,這真叫做『有其子必有其母』啊!梅的那種放任式教育,連我都看不慣,不要說是梅的媽了,我每回要宏宏繳出壓歲錢,她就會在旁邊嘀嘀咕咕的說: 『讓他自己保管嘛,從小培養孩子自己理財的能力,將來才會懂得理財。要是別人替他管錢,他不花腦筋,只會伸手要錢,他怎麼會懂得節省?』 你聽,這是哪門子的歪理?這一對母子的作風總讓我每粒細胞都武裝起來,如不先下手刺她幾下,她的謬論和防不勝防的歪點子,會讓你痛恨到極點。 倒是有一天,梅突然說了一番話,讓我對宏宏態度上稍有了些改變。她說: 『有根,我突然想通了。』 『想通?早該通的!』 『你和強強每次跟宏宏過不去,我都會緊張得受不了,心裏好像打了千千結一般的化不開,可是,現在我突然覺得宏宏能夠接受折磨也是好的,男孩子嘛!從小沒吃苦,樣樣都順著他,將來反而會吃大 虧,宏宏的缺陷,長大如不能接受軍事訓練,畢竟是一種缺憾,所以,我現在開始不再阻止你們要求他無理性的服從……』 梅的突變,令我不勝歎息又悲哀起來。 誰叫我們有這樣一個兒子呢?強強、思思又何其不幸有這樣一個完全不同類的兄弟? 其實,宏宏有一點倒是像我,他一向獨來獨往,總是自己玩自己的,沒有一刻閑下來。可是,我卻不像他那副楞頭楞腦、發呆發傻的德性,滿腦子裝的都是一堆堆的不切實際的念頭。像他這種什麼基礎都沒有的人,竟然口口聲聲說要當科學家,簡直是-一點常識都沒有,就跟他媽一樣無知。 科學家會是他這種人嗎?一流的頭腦,高超的數理、微積分、邏輯的概念,他那一樣行?將來能給我安安分分的當個小工,不惹麻煩就是祖上有德了。 『梅!我看我還是早晚死了這條心吧!老師給他一百分加十分,只是看了在那些白癡中稍有點樣子,特別鼓勵他罷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會讓你樂得發昏?』 『你……你唷!你真是--兒子不行,你看不起;兒子行了,你還是看不起,你……你要怎樣嘛?你.....』 『我啊!我只是勸你別高興得太早,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想寄望兒子有所成就,那你就是在做白日夢了!』 『對!我就喜歡做白日夢,怎麼樣?』梅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女人,恐怕跟她的工作有很大的關係。 『好好好,你做,你做,我們兒子是愛迪生,是諾貝爾,是......唉!算了,不被人笑死才怪!』 『笑死,活該!』 瞧!是不是梅的任性害了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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