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午三點,我便從公保大樓出來了。

是回辦公室呢?還是回家?辦公室太遠了,等我趕回去恐怕都已下班了。

可是一想到家,就覺心浮氣躁,繁瑣的家務,窒悶的空間,爭執的孩子……夠了、夠了,那能找到

安寧,真想暫時逃避這一切,只是外子總無法瞭解我這番心態。

這些日子,我急需把心定下來。如果再這樣恍恍惚惚下去,我的“病”怎會好起來?今天且抛下一切

,找個地方“躲”起來,隔掉家的束縛、孩子的吵鬧;避開電話,免掉外界的紛紛擾擾,且讓我舒舒

服服地回味一下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輕鬆況味,對它真是睽違已久……。

打定主意,腳正好停在一座大樓前,舉頭一望,是男青年會。我曾到過這個地方,很安靜,一樓就

有餐飲部,一坐幾小時決無問題。我毫不考慮地走了進去。

桔紅的桌巾漾得滿室生氣蓬勃,引得我也心胸開朗了。選了一個角落坐下,想起醫生剛才的囑咐:

要我凡事不要緊張,少發脾氣,只要使自己保持身心平衡,就會很快好起來……,真覺得自己決定

暫時“躲”在這兒是個上上策。

但是,這種逃避的行爲畢竟有些不正常,在我來說,更可稱得上是冒險;我的晚歸會不會掀起一場

非同小可的家庭風波?……唉,現在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還是好好把握這一段屬於自己的時光吧,

體會一下自己存在的滋味……。

侍者端來了一杯綜合咖啡。不錯,真香!平時到冷飲部、冰果店去,點一杯檸檬汁,似乎已覺得是

很奢侈的享受了。今天,真是想通了,爲什麽不把生活變得多采些,有情調些呢?喝杯咖啡吧,又

不是真的喝不起,幹嘛那麽節省?那麽保守又石板呢?尤其想當年,我跟他戀愛時,每次上冰店,

他叫的是冰磚,我卻固執又心疼的、表示體貼地喝檸檬汁,但是,這些年來人家並不見得感謝自己

的這份節儉,反而嫌自己那股“酸”味呢!平時,在同事們眼裏,我也是個不懂得生活情趣,又不刻

意修飾自己的人。今天,我要試著改變以往的作風,決心當一次高貴的大方人。

我從大皮包裏拿出一本“教育與哲學”,看見皮包裏的雜亂,就臉紅起來,那包包的藥、一本本的書

、一冊冊的劄記……整個包包撐得沒了身段,正如同自己一般沒有吸引力。好吧!別胡思亂想了,

安安靜靜看一會兒書吧!別煩躁,得好好把握住今天的自由,好好充實一下自己,過去的……可不

要再回想,只有緊握時間的舵手,才有嶄新的明天。

告訴自己把心思專注於書中:古今中外,有那些名教育家?他們的思想、主張及貢獻各有何不同?

他們各人倡導的教育法有何特色?……

我仔細地做著歸納、分析、整理的工作。孔子、盧梭、斯賓賽、希菲特以及近代的教育權威--杜威

和皮亞傑……,這些教育家絕大部分都已遠離人世,但是,我怎麽覺得他們一個個都活生生地來到

了我的面前。我傾聽著他們的“教育思潮”,內習澎湃著一股奉獻教育的狂熱,我發現此時與他們那

麽接近,似乎跟他們同起同坐在這個角落裏,談著教育的觀點;我也由筆端滔滔不絕地向他們傾訴

著我的看法。漸漸發現彼此的那份默契、溝通,完全是心靈交融的感受,真有種相識恨晚的遺憾,

那份知音相遇的欣喜之情油然升起。

當自己從這份融洽中醒來,天色不知在何時已暗了下來;猛想起平時這個時候正是我回到家中最忙

碌的時刻,現在我卻靜靜地坐在這裏,跟聖哲們聊天,專注地探討教育哲理。

事實上,在我的座位邊上,就有一台公用電話,偶爾會有一個意念催促我該打個電話回去,可是,

我該怎麽說呢?騙他們我在逛街買東西?不!這不是我平時做人的原則,那--就說我跟好朋友在聊

天吧!可是,我獨坐在此,那來的朋友?……總之,編怎樣的理由,都無法表達出我必需留在這裏

的意思,乾脆來個“管它三十二十一”吧!想什麽時候回去,就什麽時候吧!今天反正已經晚了,要

解釋也說不清了,何不再繼續深思下去?好,這個主意一拿定,忽覺得肚子真是餓了。

於是,我又一派闊氣地叫了一客A餐,獨自享受這份被侍侯的滋味。我一邊用力切著牛排,一邊數

著我剛才的紀錄。哇!洋洋灑灑的,密密麻麻的共有十八頁之多,我震驚於自己的成績,更訝異我

潛在的能力;不過兩三個小時,就有如此的收穫。平時在家,一星期都無法有這樣的表現。今天,

我大膽地把"家"甩開了;把“雜念”抛了;把“苦悶”解了;把“身心”平了;就有如此的表現,連自己

都不能置信。可是,我數了又數,看了又看,這整整十八頁的教育論點,是我融會貫通以及歸納了

各教育家的思想與精神所得;似乎是我與古今中外教育家們在此聚談的紀錄;多麽難得,多神奇哩

!我滿意又滿足地吃光了侍者送來的每一道食物,看看時間,已是七時半了。還有最後一章沒讀完

,如果把它結束,到家就會太晚了;想起自己未歸,孩子們和他回到家見不到我的影子,真不知會

急成什麽樣子?一定爲了我鬧得雞犬不寧了吧!……而我竟“躲”在這裏大吃大喝地獨享清靜!頓覺

心、胃不適,全身不自在,一種罪惡感督促著我快回家、快回家!

急忙付了帳,一刻不留地奔向街口,望著滿街滿巷閃爍著的燈火,提心吊膽地想著:因我未歸,我

的家必定停了“電”,熄了“火”,失去了“溫暖”,他們一定都在怪我,對我失望了……怎麽辦?就像

是闖了大禍般,心中又是急又是愧,匆匆跳上一輛計程車。錢,對我來說,這時已不重要了。

一進門,只見全家人一個個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更用一種懷疑的眼神凝視著我不放,孩子們你一句

、他一句的埋怨著說:“媽!你上那兒去了嘛!我肚子餓死了!”

“媽!你怎麽也不打個電話嘛!害我們沒飯吃!”

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堤”,心湖的水直瀉而下,大吼著說:

“太太!你‘躲'到那裏去了?害得我到處打電話找你。”

他用那種痛苦又緊迫釘人的神情“罩”著我,使我有窒息的恐懼,我知道,這輩子再有理也說不清了。

“我……我……我……”我口吃得說不出半句實話。心裏卻想:能夠“偷得浮生半日閑”,“躲”在那個小

天地裏找回了自我,肯定了自己,又能與那麽多的聖賢高談闊論一番,今天,再怎麽的“天翻地覆”

,我還有什麽好忍耐的呢?

 

1982、2月 刊登"婦女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