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夕陽裏 談衛那
教完了最後一節唱遊課,跳上計程車,趕到臺灣大學的正門口,已下午四點四十五分了。 手中拿著新的課表,這是特別請鄰居黃家大兒子替我抄來的。其中有:文學概論、現代散文選、小說選讀、 戲劇選讀……這些都是我目前迫切需要、想來旁聽的課程。但是,唯有今天星期一的第九節課、樂術軍教授 的"現代散文",是我白天唯一能抽得出時間來聽的課。 黃家大兒子曾關照過我說:進了台大的門,一直走,再向左拐,看見一間白屋高樓,那就是新生大樓了。他 怕我會迷失在台大的花叢間,所以,細心地替我找來了一張校園指引卡,上面注有校舍平面位置圖。不巧竟 被我在匆忙中,忘了帶在身邊。這就是我最大的煩惱與無奈,屬於自己最切身又重要的事,常會抓不住又記 不牢! 走進台大校園,散發著青春氣息的杜鵑花正一叢叢地盛放著,我敏感地覺得它們處處在向我示威,又在竊竊 私語。一片片綠油油的、剛被推草機理過"發"的草坪上,坐著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他們無拘無束地談論著� 庌q著。我特別注意女孩子們的表情和舉止,她們一點也顯不出女孩的羞澀,幾乎已找不出那一點是屬男女 不平等的迹象了。草坪上散放著一本本精裝書與筆記簿,更使我意會到他們已不再過那背著沈甸甸的書包、 留著平頭或剪著中分齊耳的短髮、穿著黃卡幾制衣、躲教官、瞞父母去看電影和跟異性約會的日子了。 對沒進過大學門的人來說,他們的自由、開放的學習環境永遠似亮在失學人面前的一顆"寒星";呈現在眼前的 生動畫面,恰似一種很能撞擊心靈的"鍾"。 走在台大校園中,對一個陌生人來說,確實需要一張"指引卡",不然,還真容易迷路呢!很容易就走到一個拐 彎處,這下倒底要在那個路口向左拐呢?那棟白屋新生大樓對我來說,有一種遙不可及之感。我站在路口,躊 躇不前起來。 一位長髮似黑綢的女孩,手中提著古典吉他,面如桃花地向我走來,看到那只修長又勻稱的腿和那副開朗又柔 和的面龐,心裏異常驚訝,如此迷人的女孩通過聯考的難關,進到一流的大學來,真是幸運兒。相形之下,我 恰似一隻刺眼又醜陋、正匍匐前進的毛毛蟲,對高高在上、翩翩風采的蝴蝶,異常暖昧地堆出笑臉說: "請問,到新生大樓要在那裏拐彎?" 當她發現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一位矮小、癡肥的女人,肩上挂著一個幾乎比書包還要大的包包,手中捧著一本 似聖經模樣的記事簿,臉上刻劃著"疲憊"的形容詞,稀疏的髮髻裏,參雜了一根根失色的"白草",腳上穿著一 隻已磨損了鞋跟的涼鞋,在滿園春色的最高學府裏,嘴裏要探的卻是--新生大樓的路,真像打著一面活動的"空 前絕後"的招牌,這使那全身洋溢著青春氣息又有氣質的女孩,不得不用一種近乎同情的口吻,指著更遠的前方 說: "還要走過兩條路口,再向左拐,你就可以看見一棟白屋大樓。"這位儀態萬千的女孩熱心地看看表,然後又好 心地說: "還有十五分鐘才下課,慢慢走吧!你那裏剛好趕上,放心好了,一定能找到你的孫子的!老太太!" "哦,謝謝了!"那一聲好甜、好親切的"老太太!"把我喊得不敢再回過頭去多瞧她一眼! 這把年紀才要開始奔赴自己的前程,向往生命與心靈獲得滋潤,會不會已太晚了?尤其是對一個爲"家"放棄了 太多的女人,難道再也無權、也無需吸吮學識的"蜂王乳"了嗎?哦,不!人老心不老……學無止境,學海無邊 、無涯……大器晚成……人生七十才開始……許多前人留下激勵人向上的諺語,像收音機一般從腦海中播放出來 ,警告我千萬不能因爲這個女孩的一句"老太太!"就把自己給真喊老了、驚嚇得縮回了。人人都有向往、追求 知識的權利,我加快了腳步,像個趕路的"樵婦",一口氣來到了白屋大樓前,樓前一輛輛散亂、陳舊的腳踏車 ,自在又無拘束地停成一排排的、一堆堆的。一股自由、開放的學術氣氛,即刻又撞進我心坎裏來。這時,我 覺得好像變成了一隻真正被釋放的"鳥"似的,好興奮、好急迫地"飛"了進去。 整棟樓的過道上不見人影,只聽到每間教室都有教授在高談闊論的聲音,我要聽的課,是在那一間教室呢?恍 惚間,看見手中課表上注明的是四○二教室,我就順著一樓登上二樓,又從二樓數上三樓,踩到了三樓再奔向 四樓,果然,四○二教室被我"追"到了。 我气喘吁吁地靠在牆角,想傾聽裏面的動靜,誰知裏面竟鴉雀無聲,我忍不住用那膽怯的手去碰碰門上的反手 ,想偷看一下裏面的盛況。不料,那門被我輕輕一碰,竟自動開了,咦,裏面是空的,一個人影也沒。這下自 己才真正感受到一種羞澀的情緒湧上心頭,回身就想溜,與一個大男生碰了個正著。他很有禮貌地向我致歉, 又問我要找誰?我口吃地說: "我……我要找……四○二教室,這……這裏怎麽沒人?" "您是來聽課,還是找人?"這位大學生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選讀了樂術軍教授的現代散文!" 我無奈地向他表白了我這老學生的身份。 "哦!我想您大概是走錯了,這是綜合大樓,您要找的教室是在新生大樓,不在這裏。" "那我該怎麽走?"我心急得有點顫抖起來,更恨自己的粗心糊塗。 "您先下樓去,再向裏面走,等看見一間用紅磚砌的樓房,就向左拐,再往裏面,發現有一棟壯觀的五層大樓 ,新四○二就是指四樓的第二間。" 我臉紅地看看手中的課表,果然,四○二上面有個"新"字,自己竟大意地沒把它放在心上,以致鬧出如此的笑 話。 我像一個戰敗了的逃兵,紅著臉直往樓下沖,希望在他們未下課前,墨地離開這裏。可是,那已被磨損了的鞋 跟,此時竟很不爭氣地在一層層樓梯上,踩出了嘎嘎嘎嘎……的謔言,急促又響亮,竟使我敏感得以爲是整棟 大樓發出的"嘲諷"之聲了。 靦腆地走出了綜合大樓以後,又匆匆地向那位大學生所指的方向直奔而去。什麽"再往裏去,又往裏看……"的 ,對我這個一向不善辨別方向的人,真是模糊一片,如同一隻迷途又恍惚不前的羚羊。 不過,曾迷路的人總 有到達的時候,我終於還是看見了那棟壯觀又高出一閣的新生大樓,赫然地呈現在我的眼簾。它孤立在一個廣 場間,顯出一股荒涼的氣氛,與這座高樓的氣勢似乎很不協調,使我油然升起一種"高處不勝寒"之概。這種感 受,令我不得不感喟起--一個人爲了要追求一個目標,該走的心路歷程竟是何等的坎坷,又必須要如何鍥而不 捨啊! 正舉著一步步吃重的腳,跨在往上的臺階時,突見那金色的夕陽,已搶在我的腳前,替我鋪好了像用蛋黃汁溢 成的地毯,亮光光、水汪汪的,使整棟樓突然地金碧輝煌起來。剛才那股高處不勝寒的感受,早已溜得無影無 蹤了。我興奮無比地踩在夕陽裏,幸福地踏過我足前仿佛一段段"錦線年華"的階梯;灑在周身的夕照光華像是 文學煥發出的光彩,真想用我挂在肩上的包包,一袋袋貪婪地盛起流失在廊間地上的文學蜜汁。此刻,我的心 情仿佛是一個從地毯這端正走向彼端的新娘子,那緊張又快速跳動的心,在心底譜出幸福、美滿的旋律。 四樓的新四○二教室傳出了低沈的男教授的聲音。我想:聽說樂教授是位女士,現在一定還在上第八節課呢。 反正裏面有人,可就走對了。教室的窗子很高,前門又是關的,後門卻敞開著,我好奇地探出半個頭到後門邊 ,像一隻膽怯的兔子在偷看森林王在吃什麽似的,迅速地又把頭縮了回來。但見裏面花花綠綠的一片,在我這 老花又散光的眼睛裏,誤以爲是校園裏的各色杜鵑花被移植到這間教室來似的。我這才定下心來坐在廊間的水 泥長凳上,等待他們下課。 終於,屋裏有了喧嘩聲,一個文質彬彬的教授,手捧資料袋走了出來。我想,如果自己猜得不錯的話,面前這 位教授想必就是教"文學概論"的張健教授了。我常在報章雜誌上拜讀過他的文學評論,可惜因爲時間不能配合 得當無法選他的課。依手中的課表,下節課就是--樂教授的現代散文了,我很想大大方方地走進教室,和進 些 大學生堆裏去,樂教授應該不會發現的;縱然知道我是來旁聽的,也會覺得榮幸才對吧!可是,不知怎麽回事 ,這雙腳在這個節骨眼上,竟不聽指揮起來,固定在門口,寸步難移。 這時,大學生們一個個從教室裏魚貫而出,根本忽視我的存在。我忍不住追向前去,向一個高大的男孩子打著 招呼,並急急地探問道: "請問,下一節不是樂 軍教授的現代散文嗎?怎麽都下樓了呢?"這位男生回過頭來說: "是的,沒錯,本來是下節課。因爲樂教授不方便,已改成星期四上午的第四節課了,你在那天的十一點前再 來吧!" 噢,上天真會折騰有心人哪。星期四,我的課最多最忙啊! 我的這顆極力想追求的心,頃刻間如同被紮了孔的氣球,從四樓霍地急劇下降,翻轉又翻轉地跌到樓底。 那只踩在夕陽裏的鞋,此刻又嘎嘎嘎嘎……地在柏油路上發出了嘲笑聲,當我擡頭要唾棄那天邊滾滾欲墜的大 太陽時,它竟狡猾頑劣地在頃刻間,鑽進了黑暗的大地。 我躑躅在羅斯福路上,大地再度替我燃起了萬家燈火,尤其是YMCA男青年會的霓虹招牌正亮在我的頭頂上, 不由自主地一腳又跨了進去,心中又想,這裏也是年輕人的天地,還是不要自討沒趣吧。想著、想著,把剛跨 進門去的那雙腳又收了回來。孤寂地沿著一面晦暗的牆邊走著……驀地裏,一張黃色的大海報正張貼在一個裝 有日光燈的布告欄上,我被上面的"好消息"吸引住了: 一、今晚七時三十分,敦請台大文學院張健教授講--"文學批評" 二、本院舉辦的寫作會,吸引新會員,即日起報名。 耕莘文教院啓
婦女雜誌 70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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