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山--再見

Venus

 

這幾年，我如果在寫作上有點成績，不得不歸功於我有一個別人不一定有的寫作環境。

這個環境給我無窮的靈思，無盡的寫作源流。不過說穿了，也沒什麽，只是在我家四樓朝東的走廊

上，比別人家多了一幅生動的自然景觀罷了，因爲面對的是指南山。

多少個清晨，我見他從黑夜裏醒來；多少個深夜，是他默默地伴我坐在孤燈下，日久，産生了一種

知音相對的感情。有了他，我安定，沈著，文思泉湧；有了他，我覺得寫作是我們共有的大事。

因爲我跟指南山有如此深厚的一份情，所以我對別家的鐵窗，以及在走廊上蓋書房的這回事一向反

感，排拒，我慶倖自己住在如此擁護，人口稠密的盆地裏，卻仍能有一片開闊視野，拓展心胸的自

然天地，這就是我源源不斷創作的根源了。

這種獨有的福分，我總以爲會像寫作一樣跟定了我，已屬於一輩子的事了，但是我就知道，我不是

一個運氣絕佳的人，什麽樂事的背後，總會隱藏著無奈，甚至於一些別人受不了的波折，都可能發

生在我身上，恐怕面對指南山的這點福分，也會有問題吧？

果然，一年前老爺告訴我，對面的一百多戶平房，全部都要拆除，重新合建五層樓公寓，……我聽

了尖叫起來：

"什麽？五樓，我的天！完了！"

"什麽事完了？值得你這麽大驚小怪？"老爺那裏知道我早已跟"指南山"戀愛了呢！

"這……這不把我的全部'良辰美景'給搶光了？"我怎能接受這個事實。

"不會吧？房子怎可能蓋得比山高？還看得見的，別緊張！"

不知是老爺故意安慰我呢，不是他根本對高低的概念缺乏常識？反正，改建五樓的事已成定局，也

就是不久將來，在我跟指南山之間，會多出一排厚厚實實的公寓城牆。有了五樓的插入，我再也見

不到日出，也享受不到陰雨天山間的風雲變幻，層雲疊起，更瞧不見指南山在黑夜中打坐，指南宮

輝煌的燈火，就像他那顆熾熱的愛心，在黑夜裏閃閃發光，給我鼓舞與溫暖。尤其是明月初升的時

候，更是溫柔得散發著關懷與愛意。……我對指南山的這份眷戀、依賴，恐怕是難有人體會得出來

的。

老爺見我常對著指南山歎息，就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你跟他天長地久，此情不渝也沒啥用，這就是現實的人生；反正你知道五樓的那頭有他，他知道五

樓的這頭有你，就行了。既然蓋五樓已成定局，我們這猶豫什麽呢？我們也把書房加蓋起來吧！"

他說的真有些鬼扯，但也挑起我在走廊上加蓋書房的意念。下定決心試著用"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

似無情"這份心情去面對現實。
但是每當我坐在新書房裏寫作時，我的心情仍是怪怪的，那份寧靜已全不存在了，我總是覺得面對

的是一個即將遠別的朋友，一個不久就要說再見的情人。尤其眼見一間間的平房在"怪手"的拳頭下

成了一堆堆廢墟。沒過幾天，地基挖好了，鋼筋也豎了起來……然後，自己就像高山石寺的老僧，

不時望著山下在升著"旗子"，眼見一層層的"站"了起來。

真實，發現看不見指南山的"腳"了，我心想：他的"肚子"還在哩！等到"肚子"也看不見了，我騙自

己說：還好，還看得見他的"愛心"；就在自己沒經心的一刻，他的"愛心"突然消失在堆砌的磕頭裏

了。

我知道，我真的快要完完全全的失去他了。

果然，工人仿佛在我的頭頂上來來往往，樓底下一台台小泥車緊接著水泥管，正往五樓頂加速的在

輸送著水泥槳，轟隆、轟隆的嘈雜聲滲著我的妒意，我的歎息。喔！這世界就是這樣，誰有辦法就

能比過誰，連蓋房子，都不例外啊！本來，五層樓房又算得了什麽呢？根本談不上壯觀、突破；但

是在我的眼裏，他卻能蓋過我眼前的世界，蓋過、擋住雄偉、高大的指南山，而且……而且他也阻

隔了我們的"愛情"。就因爲對方比我高那麽一層，就把我所有的權利、希望、美好的過去都壓扁了。

我還能說什麽呢？我知道，今日我再不跟指南山說聲再見。明日一早，我已不可能再是第一個跟指

南山道早安的人了。

珍重再見吧--指南山！

 

民國七十年

九月十三日　星期日　國語家庭